壹佰零伍

上次说到我是宿舍楼里唯一的亚洲人，其实也不能完全算得上。我们宿舍还有一个女生东拉西扯也算得上是亚洲人吧。

阿米来自秘鲁，她爸爸是日裔秘鲁人，妈妈是秘鲁裔秘鲁人（总之很秘鲁就对了）。所以第一次见面觉得她长得有点像泰国人。

不过其实她除了长得有那么一点点跟亚洲搭边外，她从小到大在秘鲁长大，只学过一年日语，从未去过亚洲。后来我才听说，我刚到的时候，宿舍里的很多女生都曾经很兴奋地问阿米：“我们宿舍来了个亚洲女生耶！你有没有感觉和她有一种自然的、天生的亲近感？”

我可以想象听完这句话的阿米翻了个白眼。

但我确实和阿米走得很近。原因是，她英语说得特别好，是为数不多可以和我无障碍交流的人。西班牙人的英语虽然也还可以，却不知道是对外语不够自信还是民族自豪感高涨，常常只愿意说西班牙语。问题是，他们还说得特别多。

大家一起在宿舍餐厅里吃午饭和晚饭时，我们六十多个人分为十个圆桌，每个桌子上的女生都神色飞扬、语速飞快。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我总是感受着餐厅中无间断立体环绕着鸟语。那一个个对我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的音节打在我的鼓膜上，让我体验极度的无力感是如何将一个人全方位击败。在这种挫败感下，我甚至都不知道吃饭时眼神应该看向何处。

我左半边和右半边的心总是在辩论。我左边一半的心说，你盯着自己的食物，好好吃饭就可以了。

我右边一半的心说，不，你来到西班牙不就是为了学习西班牙语的吗？因此你应该看着正在说话的人。

哦，那你就通过听一段一个词也听不懂的对话来提高你的语言能力好了。我左半边的心不屑地反驳。

阿米好像观察到了每次吃完饭都疲惫不堪的我。一天晚上，她敲响了我房间的门（此时，敲门声已经让我条件反射地紧张）。

“安娜，你现在有事吗？”几天来第一次听到如此流畅的美式英语，我几乎感动地流泪。

我摇头后，她也毫不客气，直接在我房间的地上坐下说：“我有一个西班牙语的冷知识。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南美洲的人和一群人对话时，与其说西班牙语中的‘你们’，总是用‘您们’吗？”

这个西班牙语冷知识拉开了我和阿米的第一次全英语聊天。那天晚上，我们从十点一直聊到了凌晨一点。曾经高中时在美国交换了一年的我惊奇地发现阿米美国的表哥家和我当时的住家之间只有十五分钟的距离。学了一年日语的阿米第一次发现日语和中文里原来有很多长得一样的字符。我们分享了在西班牙都感受到的文化冲突。我们一同调侃了我们都去过的美国华盛顿郊区某个为中东富豪准备的商场。

我想起了以前我曾经做过的一个跨文化的学生项目。我们的项目主要就是做跨文化视频，促进不同国家青少年之间的理解。每个月，我们用同一组问题采访来自各个国家的学生，并将学生们的回答剪辑成一个视频放到网上。

曾经，每次看着不同国家同学们的采访回答，我总会问自己，更好的促进我们相互理解的方式，究竟是通过了解我们的不同点，还是通过了解我们的共同点？

那个和阿米聊天的晚上，阿米写给了我她弟弟的日文名字，让我用中文给她解读含义。当我解释完后，阿米大叫道：“这跟我爷爷说的完全一样！”在她那不可思议的欣喜眼神中，我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还有另一件相似的事，后来有一天，和我住在同一层楼的一个智利女生问我，怎么用中文说“享受美食？”我问她为什么要知道这个时，她告诉我她已经收集了这句话十一种语言的版本了。她告诉我她发现不管遇到哪个国家的人，如果用对方的母语和对方哪怕说一句话，别人都会突然和你拉进距离。

我想起有人说在人工智能的时代，实时翻译会会让外语能力很没用。然而我却渐渐感觉到，所有具有人的感情的东西，都是很难被任何东西代替的。深层次上，真正的交流不畅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感情上的隔阂。人们渴望发现互相之间的相同点，就如同中文和日文中那几个相似的字符给我和阿米带来的兴奋之情一样。就如同听到一个外国人用你的母语和你对话带来的温暖欣慰之感一样。

语言更是对一种文化的理解和尊重——“如果你用一个人听得懂的语言与他交流，他会记在脑子里；如果你用他自己的语言与他交流，他会记在心里。”

也许我在餐桌上像傻子一般地尊重阿米的母语西班牙语的努力被她记在了心里。从那天以后几乎每个晚上，阿米不论再怎么忙，都会放下手头的功课，敲响我房间的门，和我聊半个小时的天。

在每个脑袋被西班牙语弄得嗡嗡响的晚餐后，和阿米用英语聊天的半个小时，成为了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光，也成为了让我睡一觉起来后继续学习西班牙语的最好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