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零肆

我有点不适应西班牙人的热情。我想，是不是因为我刚来他们才会对我如此友好？因此我开始害怕，如果我习惯了这样的友好，以后他们也习惯了我在这里，而不对我这么友好了，那我会不会很悲伤？

停止这样傻想吧，我提醒自己，我又在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无故感到恐惧了。

我到西班牙已经一周的时间了。我的大学坐落在一个叫潘普洛纳的小城市里，而我住在学校的一个学生宿舍楼里，楼内另有60多个女生。我们每个人有单独的房间，但是一起吃早中晚饭、一起在周末参加各种活动。她们之中大概有50个是西班牙人，10个来自拉丁美洲，1个来自克罗地亚。显而易见，我是唯二一个母语不是西班牙语的女生，也是唯一一个亚洲人。同时，由于那个克罗地亚女生西班牙语说得很溜，我成为了唯一一个无法用西班牙语交流的人。

对，我刚到潘普洛纳的时候，几乎一点西班牙语都听不懂。但语言的障碍却不妨碍我感受这里好客的热浪。

第一天跨进宿舍大门，一个西班牙英国的混血女生就已早早地待命等我。用她流利的英语，先领我参观了宿舍每一个重要的地方：餐厅、客厅、自习室、每一个走廊的公用卫生间、每一层的清洁室、熨衣间。然后再把我带到了她的房间，向我介绍了宿舍的各个时间点和规定：几点几分会有从宿舍到学校的班车、几点会响铃吃早中午饭、每天什么时候在哪里喝下午茶聊天、星期几和星期几宿舍会给我们洗衣服、内衣、床单、浴巾。把这些注意事项密密麻麻地写满一张A4纸后，她又把她的朋友叫过来和我们一起聊天。我强忍着时差，努力睁大眼睛。整整聊了半个小时以后，终于，她给我介绍了最后一个、也是我一直在期待的地方——我的房间。

到了房间和她们告别后，我把门关上。随后伴随着一种强烈的狂喜式的解脱感，我把箱子一扔，在床上舒服地躺了下来。

五分钟后一阵敲门声响起，我解脱感顿时消失，立刻笔直地从床上坐起。

一个女生把头探进门缝：“安娜你好！我是索菲亚，住在你隔壁房间！我现在是一个大二学生，在学法律。你怎么样？还喜欢这里吗？我来自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利亚，那里天气比这里好多了！你以后一定要去哪里玩！”

于是那个女生用不熟悉却又充满了语气词的英语拉开了我们将近十分钟的对话，普及了我对西班牙南部的各种地理文化气象知识。她走后，我开心地再次在床上躺下。

然而三分钟后，又是敲门声和磕磕巴巴的英语：

“你是安娜吗？来自中国的那个？啊你好！我叫玛利亚，昨天刚从马德里到这里。我是第三年在这个大学了，在学教育。你来自中国的哪个城市？你准备学什么专业？”

我们一聊完，我便又躺了下来，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识这么多宿舍楼里的女生而兴奋。我躺在床上边默念边记忆：索菲亚，大二，法律系，来自塞维利亚。玛利亚，大三，教育系，来自马德里。

才背诵到第二遍，却又是，敲门声。

“你好，我是特蕾莎，在医学院第五年了。 ”......

我躺下，再次尝试记忆特蕾莎和前面各同学的名字年级专业和来自的城市。

但不久又一个女生进门： “你好，我是安吉拉……”

随后，我又听到敲门声，我又坐起，我又躺下，我又记忆，又是敲门声，我又坐起，我又…… 直到我索性不再躺下。那天晚上大概有20几个女生敲了我房间的门。后来，别说年级专业城市了，我连记住她们的名字都放弃了。

放弃后的我脑中处理信息的方式，是自动省略别人介绍中的关键信息。到最后每次不同的女生敲门、开门、和我对话，我脑中所听到内容其实是一样的：

“你好安娜，我是“哔——”，来自西班牙“哔——”部的“哔——”。我现在在第“哔——”年，读的是“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