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贰拾玖

我当然不可能进哈佛，但第二天早上看完邮箱的我还是有些沉默。我开始回想——从高二开始准备出国的心血，几年的努力，什么东西当时应该去冲击一下的，什么东西应该早早地放弃的。倒不是申请结果让我感到失落，而就是像所有“看起来”对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事“看起来”已成定局后，陷入反思的伤感。

我坐在开往罗马市中心的旅游巴士上，一个人沉默地想，如果此时此刻的我在上海，和我的同学、老师、爸妈在一起，在那样的文化背景氛围里，和这些同我一起走过申请季的所有的人在一起，此刻的我，是否就会释放所有的情感，大哭或大笑？

而此刻，我却在罗马，坐在一个旅游巴士上，感受着周围西班牙大学同学的聊天声塞满我前前后后的空气。这一天对他们来说只是在罗马旅游的又一天。和昨天、前天、明天、后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对于我来说，这却是刹那间决定我之后的四年会如何生活的一天。但没有人可能和我分享这样的感觉。

点名结束，巴士开始向前移动后不久，我们宿舍主管从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了过道上。

“我们宿舍的同学，注意力向我集中一下。”她用平常说话的声音说道，哪怕巴士里很吵闹。

我们十几个人便安静了下来，恍如和巴士的后几排成了两个世界。

宿舍主管举起了一个装满了东西的塑料袋和一大盒湿巾纸：“有三件事会让人逐渐失去尊严：流离失所、吃不饱肚子、不能让自己保持整洁。

刚刚在自助早餐里，我和玛利亚一起拿了些饼干。今天到了罗马市中心，我们要有一个任务——如果看到有流浪汉，就给他拿些饼干、给他递张湿巾纸擦擦脸。并且，如果他坐在地上，你们也要尽量和他在同一个高度说话。你们可以问一下他的名字，并把自己的名字也告诉他。”

我想起昨天下午我们聚在一起讨论这几天罗马之行感受时，玛利亚说，罗马最让她震惊的事情就是街上竟然有这么多流浪汉。所有人都点了点头。确实，我们几乎在每一个旅游景点、每一个街道口、每一座教堂前都看到了流浪汉：中年男人、弓着背的老人、背着小孩的妇女……前几天当他们向我们乞求些什么时，总有几个同学会想办法多少给他们点食物。而我没想到的是，在这并不熟悉的城市里，今天我们竟然会特意开始为他们做些什么。

后来那天上午，我和小索参观完罗马的一个小教堂正一起走出来时，看见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女人，虽然是春天，却穿着一层又一层全是破洞的衣服，似乎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小索便走到那个女人身边，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给了她食物和湿纸巾。

“你好，我叫小索。”小索伸出手来和那个女人握手，她便也把手伸了过来。小索又向那人介绍：“这是安娜。”我便也和她握了握手。“你叫什么名字呢？”小索继续问她。

接下来，那个女人用不流利的意大利语向我们讲述了她的背景。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很像，因此我们听懂了大部分：她五年前只身一人从乌克兰来到意大利，想追寻更好一点的生活，却没有想到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她所有的家人还在乌克兰，但她来这里后再也没有和她们联络过了。

聊完天后，她却一直盯着小索手里的湿纸巾，好像不想让我们走。她想要我们把一整包湿纸巾都给她。

小索说：“我们不能把整包都给你，因为我们还要给更多像你一样的人。”

听到这句话后，她就再没有向我们要了。

我还记得我们在过马路时曾经遇到了一个半躺在地上的男人。两个同学开始跟他说话，却发现他只要稍微一移动，浑身就会止不住地剧烈颤抖，甚至几乎无法拿住我们递给他的饼干。于是两个同学便把饼干包装一个、一个地给他打开，还拿了自己的一小包餐巾纸，也将其打开，放在了他身边。于是那个男人颤抖着拿起了一块饼干，过了很久，才好不容易将其放到了嘴里。然而他的嘴巴也在颤抖，连咀嚼也非常困难。我当时想，这个男人不知道半躺在那里多久了，也不知道还会躺在那里多久。但当我们离开时，我看见正他微笑着目送着那两个同学。在他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一些美好。

我也还记得我们后来又到梵蒂冈时，我们给了一个女人一些食物，但她却久久不愿离开，而是双手合十、十分悲伤地继续向我们乞求着什么。过了好久我们才明白，她只是在向我们要一个袋子来装我们给她的食物。但她放下所有尊严向我们乞求时的神情，就好似一个塑料袋对她来说，是那么的珍贵。还有一个桥上的流浪汉，在我们递给他食物后，他立刻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幸福的样子让我无法忘记。但在我们和他告别时，他却马上放下了手中的食物，看着我们，开始对我们说“上帝祝福你们”，说了不下二十次，直到我们都已经过了马路。

那整天的旅游节奏都变得有些不同了。从一个景点到另一个景点，我们走得慢了许多。有的时候我们已经过了马路，却发现还有一个同学在红绿灯另一头，正和一个流浪汉道着别。有的时候我们一起走着，一个同学却突然离开了队伍，走到了路边蜷缩在一块硬纸板上的一个人那里，在他身旁放了一小包饼干。后来，早上的那袋饼干早就不够用了，于是我们便开始和流浪汉们分享我们午餐袋中的巧克力、苹果和薯片。

我记不得那天我们参观了哪些罗马的名胜古迹，但这一幕幕，却仍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可见。

那天的行程结束时，下午，我们十几个女生像野餐般地围坐在梵蒂冈的中心广场上，打开已经没有太多食物的午餐袋。

“对了安娜，你美国大学申请的结果是不是出来了？”坐在我旁边的阿吉突然想起来问我。我便把自己今年录取的所有大学名字都给她报了一遍。听完后，她向我表示祝贺，和我拥抱。但看着她的眼神，我心里偷笑着，清楚地知道这几个美国大学她其实一个都不认识。

可我早就不想再谈论大学什么的了。在这样的一天过后，我正和同学们围坐在这里，聊着天，静静地一起感受着阳光照在我们后背上的温暖。这一刻，我感到是那么的踏实、我感受着那么平静的快乐。我只想深深地沉入这时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