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贰拾陆

诚实地说，我在国外很多的羞耻感，都来源于我对自己“身份”的意识。

我高中在美国交换的那一年时，有一天，我和我的住家妈妈在华盛顿附近的一个富人区逛街。逛着逛着，我竟然突然意识到我在这里看到的所有人都是美国白人，而此刻，我是走在这条街上唯一一个长相不同的人。那个时候，我记得自己心里感到有些不舒服。

而在西班牙潘普洛纳，这种感觉更是家常便饭。我不仅是我们宿舍唯一一个中国人，我所在的城市，潘普洛纳，本身就是一个中国人极其少的城市。而住在这里的中国群体都比较单一——大部分都是杂货店或餐厅老板。所以我其实是我大部分西班牙朋友们真正意义上认识的第一个中国人。

在宿舍里和几个朋友玩熟了，她们会和我开玩笑，说每次到中国人开的店买东西的时候，付账总是很难，因为中国人分不清西班牙语里“r”和“l”的发音，搞得她们听不懂到底是要付多少钱。还有洛蒲，我在西班牙最好的朋友之一，在聊天的时候问过我为什么亚洲人眼睛都那么小。还有宿舍里的另一个朋友，我们有一次一起学习完休息的时候，她为了让我放松心情，在网上给我看了一个关于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的视频，然后非常友好地期待我笑一下。

我怎么可能笑。我心中非常非常难受。

然而难受的同时，我还感到困惑不堪。因为我又好像觉得，我不应该感到难受。

我分明看到，当我的朋友们说着这些话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们的语气、态度、眼神，丝毫没有想要冒犯我的意思。我分明感到她们只是想简单阐述一个买东西的事实，她们只是想简单询问我一个看到的现象，她们只是想简单找些用来消遣的娱乐视频。

当然，可能她们有一点不够成熟的地方在于她们没有“政治正确”意识。可是这原本的世界，本就不存在“政治正确”。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当我仅仅是走在一个全是白人的街道上时，为什么当我的西班牙朋友们真心和我一起放松、开玩笑时——别人没有冒犯我，我却还是感到难受？别人并没有在评判我，但我还是觉得别人对我有偏见？

我还在咀嚼我们宿舍主管在罗马和我说的话：“我花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世界上的文化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难道是因为我潜意识中一直觉得我来自的背景比不上“西方”、“欧洲”、“发达国家”、“白人”这些名词？

但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我潜意识中同时也一直觉得我来自的背景优越于“东南亚”、“第三世界”、“黑人”这些名词？

是的，在我成长的环境里，我们对黑人有偏见，我们会嘲笑印度人的口音；在我成长的社会里，我们也会评判他人的长相，我们也会有清洁工、服务员等“被看不起”的职业。

是因为我心中存在着这样一个“高低贵贱”的价值体系——是因为我常常在歧视别人，才会转而毫无根据地常常感到自己在被别人歧视。

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为什么有理了：“我觉得除了你犯下的过错，你不该为世界上任何其他事情感到羞耻。”因为世界上的人和文化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去平等地看待他人，也是在平等地看待自己。